Sarawat咬著下唇。他抓著車門把手，遲遲無法打開車門。
「你要不要上來？」他脫口而出。
Tine的臉背光，看不清表情，那幾秒的沉默幾乎要掐死Sarawat的心臟。

夜已深，偌大的事務所裡沒剩幾間辦公室亮著燈，在安靜的走廊上Piti咯咯的笑聲格外好認。

「P’Piti？」Sarawat往Fong隔壁的辦公室探頭。Piti果然在裡面，另一位穿著白襯衫的男性背對著門口，正揮舞雙手開心地和Piti聊著什麼。

「喔，你和Fong律師談完了？」Piti起身，「對了，這位是Tine律師。」

背對著門口的男子和Piti同時起身，下一秒Sarawat和那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四目交接。這究竟是宇宙的惡意或是好意，Sarawat的心跳在耳邊轟鳴，無法思考。Tine眼底的驚慌看來不下於Sarawat，兩人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我的右腳鞋根斷掉了，Tine律師很好心的幫我緊急固定，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Tine律師，這位是Sarawat。看Tine律師的反應，應該是認得Sarawat？Tine律師喜歡Ctrl-S嗎？」

「呃，嗯，其實我們是舊識。」Tine後退一步，移開了視線。他對Piti微笑，語氣從容自在，但肢體語言卻表達著相反的情緒。過了這些年，Sarawat仍然能在某方面讀懂他，這讓他的心頭湧起一陣酸楚的滿足感。

「我一直很想再見見他，但我們都太忙了。」Tine說。

親耳聽見Tine說想再見他，對他心臟的規律跳動起了非常不良的影響。就算實際上Tine不動聲色拉開的肢體距離，也許表達了其他涵義。

「時間不早了。」Sarawat說，他吞嚥了一下，努力壓下腦中那個一直往Tine的方向被吸過去的磁石本能。

「是，已經很晚了，我就不耽誤你們了。」Tine說，退到了辦公桌後面。顯然是會錯了意，以為Sarawat要結束對話了。Tine下意識在他們之間增加的物理障礙和距離感，使Sarawat胸口發緊。

「也許我們可以……約個時間，改天敘敘舊。」Sarawat說。

Tine望著他，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好啊，當然。」數秒的沉默後Tine回答，語氣中帶著微弱的希冀，也許是Sarawat的錯覺。

「你們待會在車上再慢慢喬時間呀，Tine律師，你會搭我們的順風車吧？」Piti笑盈盈地轉向Tine。

「不，不用，剛才也說了，我可以搭公車……」Tine驚訝地說。

「這麼晚了哪來的公車，我載你回去啦，就這麼決定了！要不是幫我處理鞋子，你二十分鐘前就可以下班了，讓我補償你一下啦。」

「不不，這樣太麻煩了，你們早點回去休息……」

Fong突然出現在門口，「你們可以載他回去嗎？太好了，那Tine就不用等我下班了，我還要整理一下。」

「Fong，我本來就沒有要等你下班……」Tine不知所措地瞥了Sarawat一眼。

「快去收東西！快點，不要讓P’Piti等！」Fong丟下這句話，又跑回自己辦公室了。

於是Tine就這樣被塞進了Piti的車後座，在Sarawat身旁。窗外路燈飛逝，熟悉的街景和Piti閒話家常的聲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Tine就在他身旁，伸出手就能碰觸到的距離。窗外的光影照在他的側臉上，陰影變化將他的顴骨顯得如雕刻般俊美，精緻的下巴，挺俏的鼻樑，Sarawat怎麼看也看不夠。

Tine眨眨眼睛，轉過來望向Sarawat。那雙眼睛看起來疲倦而緊繃。Sarawat多想將他的臉捧在手裡，吻去一日的勞累。但他不行。他已經失去了資格。事實上，他能百分之百肯定自己就是Tine神情緊繃的原因。

Piti似乎問了Tine什麼，Tine回過神來回答她。

「Sarawat，你不介意吧？」Piti問道。

「什麼？」Sarawat根本沒在聽她說話，「嗯，隨便。」

沒想到Piti就開始談論他的案子了。

「……總之呢，我們不打算打官司。但是我們明明提得出證據證明不是抄襲，這樣是不是還是打官司比較好呢？我是說，公關部分當然想要越少風波越好，我也不是擔心付不出錢，但明明沒做錯事，沒道理吃悶虧啊。」

「嗯，就律師的立場，還是會以客戶的意願優先。我想Fong應該也同意。」Tine回答。隨著Piti的說明，他的眼神越來越黯淡，Sarawat的心隨之下沉。Tine開始心煩了。Fong是對的，他必須完整地向Tine說明情況，讓他放心。

「唉唷，我只是想多聽聽意見，也沒有不尊重Fong律師的意思啦。你不要多心喔。我真的好煩惱，不知道怎麼做才好。」Piti說。

再過幾個紅綠燈，就到Sarawat家了。他想開口約Tine改天吃個飯，但Piti說個不停。一轉眼，Piti的車便在大樓門口停了下來。這段車程簡直短得不合理。

他還捨不得離開Tine。一下下也好，就算什麼話也不說，可以在Tine身旁多坐一下下也好。

「明天見囉。」Piti向他揮揮手，開始在GPS上輸入Tine剛才告訴她的，離他家最近的一個地標。

Sarawat咬著下唇。他抓著車門把手，遲遲無法打開車門。

「你要不要上來？」他脫口而出。

Tine的臉背光，看不清表情，那幾秒的沉默幾乎要掐死Sarawat的心臟。

「好。」

Sarawat打開燈，脫掉鞋子。Tine在他身後脫鞋子，打量著Sarawat的住處。

「這裡很不錯。」Tine吶吶地打破了沉默。

「才怪。你心裡想著『像鬼屋一樣』對吧？」他言不由衷的評論反而讓Sarawat笑了出來。

Tine也笑了出來，聳了聳肩。「

已經比你大一住的那個地方好多了。」

「嗯，我的確不太會打理家裡。」

「看起來像剛搬進來沒多久？都沒有什麼佈置。」

「沒有，自從……呃，搬出來之後，我就一直住在這裡。」

「……嗯。」

「我幫你把外套掛起來。坐吧。」Sarawat說。Tine順從地脫下外套遞給他，然後在沙發上坐下。Sarawat很少招待客人，讓別人進入他的私人空間總讓他感覺不自在。但看見Tine溫順地陷進他的沙發，這畫面讓他感覺奇異地私密。好像那裡已經變成屬於Tine的空間，而Tine也屬於這裡。

Sarawat真是要被自己的癡心妄想整死。他搖搖頭，從冰箱拿了兩瓶啤酒出來。

Tine接過啤酒，看起來有點睏，但眼神仍警醒。Sarawat坐在茶几旁的軟凳上，近得能滿足那股想靠近Tine的引力，但又遠得不至於讓Tine想躲開。好半晌他們一言不發，只在千頭萬緒的沉默中望著對方。

Sarawat有很多話想說。想抹去Tine緊繃的神色，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想不想他，想不想見他。但他開不了口。不說話，就不會說錯話，就不會毀了這一刻兩人之間的氤氳的期待。

「你找我上來，是有話想說嗎？」Tine開口。他語氣中的謹慎和距離感像一道冷風，Sarawat坐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氣。

「……我想跟你談談案件的事。」Sarawat說。這不是他最想談的，但卻是現在必須談的。

「辛苦了，碰上這種倒楣事。」Tine點點頭，看來暗自鬆了一口氣。

「你剛才已經聽P’Piti說了大概，但她不知道事情的全貌，所以才有疑惑。」

「我想你應該有你的考量吧。」

「我的確不想打官司，因為如果打官司，我就得拿出大學時創作的證據，但我不想要那些東西曝光。」

「大學時寫的？哪一首歌？」Tine皺起了眉頭。

「It’s all in my head all this time。原本的曲名是……」

「啊，是那首。那首很久了。」Tine驚訝地打斷他。

「對，大一的時候寫出來的。」

「告不成的吧？你在音樂比賽表演過，現場那麼多人，一定有人有錄影，至少Ohm就有錄……那是你的第一首創作……你為什麼要……」

Sarawat望著Tine思考，他知道Tine正在得出和Fong一樣的結論。一旦指控曝光，Tine和Sarawat交往的過去就會曝光。一向沒有緋聞的Sarawat，將站到嗜血媒體的聚光燈下，連帶將Tine拖到鏡頭前。八卦媒體的轟炸、粉絲的七嘴八舌討論，酸民的惡意攻擊，全部都會以Ctrl-S出道前千倍萬倍的力道撲來。

Tine將臉埋進了膝蓋裡，他的沮喪喚醒了Sarawat從未痊癒的舊傷。

「Tine……」他輕喚，向Tine縮起的肩膀伸出手，但他的手指盤旋在肩頭上方，不敢觸碰。

「我和Fong會處理好的。」他急切地想安慰Tine，「我知道你很擔心，但只要我們的條件讓對方滿意，我相信問題可以安靜的解決。不會影響到你的。」

Tine用力搖頭，從他的呼吸聲判斷，似乎是快要哭出來了。Sarawat半跪在沙發前，仍然不敢觸碰他。

「Tine，不要想太多了。」

「不行！那是你的心血！」Tine的聲音帶著哽咽。等他抬起頭，Sarawat發現他的眼眶已盈滿淚水。「那是你的第一首創作，是最珍貴，最特別的。他怎麼可以……他怎麼敢……我好生氣，他怎麼可以這樣……」

Tine的反應出乎Sarawat意料之外。Sarawat的確憤怒過，恨不得狠狠教訓對方，但這些情緒很快就被他推開，對他而言，還有比保護自己名譽更重要的事。看見Tine為了他又氣又難過的模樣，那些被刻意忽視的情緒也默默浮現。Sarawat搖搖頭，逼自己將沮喪的念頭壓下。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不重要才怪！你的作品怎麼會不重要？你每一首歌都那麼用心寫，都是你的心血結晶啊！為什麼……」Tine的眼淚掉了下來，他氣憤地抹掉，往前抓住了Sarawat的肩膀。

「Wat……你還好嗎？很難受的話，一定要找人說出來，不要什麼都悶在心裡。」

Sarawat突然意識到，在指控抄襲風波開始後，這是第一次有人真心關心他的心情。不是想著公關、媒體、法條、證據、粉絲反應，而是真的在乎他的感覺。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陣酸楚，連鼻子也開始泛酸。

「我……」委屈脆弱的情緒來得太快，打得他措手不及。「我也不想這樣……」

「Wat……」

Sarawat不知道Tine如何能用一個音節表達出滿滿的心疼和不安， 他只知道自己在想念的呼喚下失去了最後一絲自控。下一秒，他的手臂就牢牢地抱住了Tine。

Tine在他懷中融化，貼緊了他的胸膛，雙手環抱住Sarawat的背。滾燙的淚水沾濕了Sarawat的上衣，他抱緊伏在他胸口啜泣的Tine，自己的淚水也止不住地滑落。

他挪動手臂，只怕抱得不夠緊。必須像Tine喜歡的那樣，抱得緊緊的，消滅掉所有不安。在全世界都看不見他們的地方，Sarawat閉上眼睛，將他最珍愛的人牢牢地擁在懷裡，再也不放開。

心上的破洞泊泊地淌著血，擁抱著Tine感覺像拔出了傷口上的箭。疼得不得了，但帶著療傷的希望。他胸腔裡那顆屬於Tine的心激動地跳動著，催Sarawat開口，求他留下來，求他過夜，求他不要離開你，Sarawat，快。

Tine動了一下，感覺像要掙開他。再一下下就好了，Sarawat在心裡懇求，沒有放開手。Tine又動了一下，這次更用力，「Wat，」他說。

Sarawat不情不願地鬆開了手臂。

放開Tine的感覺像把他的心臟活生生扯出來似的。但Sarawat可以忍耐的。

Tine揉了揉眼睛，做了兩次深呼吸。

「對不起，失態了。」Tine給了他一個濕潤的小小微笑。「我原本打算冷靜成熟的面對你的，看來還是失敗了。」

「你不需要冷靜成熟的面對我，原本的你就很好。」Sarawat真心地說。Tine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一絲脆弱的神色，但他隨即別過目光，咬著嘴唇。待他再次抬起頭，他的眼神毅然決然。

「聽我說，Wat，你不要委屈自己。把證據提出來，和那個傢伙正面對決吧。」

「……不行。」

「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是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可以應付得來一些煩人記者和無聊的網路評論的。」

「我也不是以前的我，而粉絲也不是以前的粉絲了。我們沒辦法肯定情況一定會在控制中。」Sarawat挑起眉毛。

「但他們感興趣的畢竟是你，不是我。我只是個前男友，有什麼新聞好挖？報一下也就過去了。」

前男友。Sarawat痛恨從Tine的口中聽到這個詞，但他也無法反駁。

「但這麼一來，你的性向就會曝光了，我有注意到這件事是沒公開的……」

「我的性向無所謂，雖然前經紀人說公司傾向不要公開，但如果被發現了，我也不會否認。」

「嗯……」Tine思考了一下，Sarawat出道這幾年來一向是緋聞不沾鍋，對於他感情生活的揣測五花八門。但不論他的形象如何，公開出櫃仍然會是公關炸彈，不能隨意揣測社會反應的方向。「所以你不考慮看看嗎？」

「不考慮。」Sarawat跌坐回軟凳上，長長地灌了一口啤酒。

「Wat。」Tine的語氣變得強硬，「忍氣吞聲一點道理也沒有。萬一對方不接受呢？或是更糟的，對方假意和解，但一轉頭還是找哪家媒體爆料呢？萬一以後又碰到類似的爭議，大家就會覺得你有前科，你會更容易被誤會！」

他的小笨牛，還是這麼倔強。

「你可不可以不要……」Sarawat挫敗地放下啤酒罐，「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我現在擔心的是你。一旦被媒體發現，你一定會被騷擾得沒有一天安靜日子，你不知道有些記者真的很恐怖，有的粉絲真的很瘋狂！那個壓力是沒經歷過的人沒辦法想像的！我……如果又發生意外……」

Sarawat腦中又浮現當初接到電話，衝去醫院時的恐怖感。如果Tine身上又發生什麼事，他這些年來的痛苦都白費了。

「……我會承受不了的，Tine。」

Tine臉頰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激動的眼神像在思考是要揍Sarawat一拳，還是吻到他昏過去。Sarawat希望是後者。

「聰明的Sarawat，都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決定。不需要跟我討論，不需要聽我的想法。」Tine的聲音微微發著顫。

「不是這樣的。」Sarawat的辯解虛弱無力。他準備好面對Tine的憤怒，但當他們四目相交，卻發現Tine的眼睛是一片悲傷的汪洋。Tine一眨眼，晶瑩的淚珠便一顆顆滑落。

「那我求求你，不要把我排除在外。不要把自己關起來。」Tine伸出手，輕柔捧住Sarawat的臉，兩人之間近得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Sarawat意識到了自己的貪婪。有了Tine按在他臉頰上的溫柔指尖還不夠，他還渴望能感受那柔軟的唇瓣，將Tine不穩的吐息以舌尖品嚐。要得太多了，不可以這樣。他暗自責備自己，放過Tine吧，他沒有你過得更好，不要讓他為難。

彷彿和Sarawat共感，Tine恍惚地望著Sarawat的唇，慢慢向他靠過去。那一瞬間Sarawat以為Tine要吻他了。但Tine很快警醒過來，似乎被自己嚇了一跳。他推開Sarawat，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以前的事情都是過去式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傷害自己了。」Tine用力抹了抹臉頰和眼角，很大聲地吸了吸鼻子。「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太晚了，你留下吧？我有客房。」他其實沒有。但他不願意讓Tine哭著走出去。想到Tine chic chic的哭臉暴露在外人面前，Sarawat就一陣不適。但他的保護慾顯然毫無用武之地。

「我自己叫車，不用送了。」Tine丟下這句話，三步併作兩步地走了

Sarawat望著關上的大門，一動也不動地站了好幾分鐘，才累積了足夠的力氣移動腳步。

這時他才注意到，Tine忘了拿走他的外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