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再留在Tine身旁了。

沒有轉圜餘地,無法討價還價。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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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ne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穿著醫院的病人服,頭上和手腳都纏了紗布。他如此蒼白,嘴唇緊抿,像個一碰就會破碎的瓷娃娃。Sarawat嚇得簡直沒辦法呼吸。

一個打辮子的嬌小女孩在他床邊,一看見Sarawat,她便跳了起來,雙手合十。

「P’Sarawat,我、我叫做Sunny,我剛進音樂社……」Sarawat對她沒有印象,他已經好一陣子沒去音樂社了。「是我把P’Tine送來醫院的。」

「他還好嗎?發生了什麼事?」

「他還沒醒過來,但是醫生說應該很快就會醒了。有人……有人把他推下樓梯。」Sunny緊張地絞著手。

Sarawat倒抽一口氣。「不是自己跌倒,是被人推的?」

Sunny點點頭。「我一個人跑到文學院頂樓,想找個安靜的地方錄我正在練習的曲子,練到一半聽到樓梯間的方向有爭執的聲音。」她吞嚥了一下,轉頭看了Tine一眼,「於是我跑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P’Tine和一個女生站在樓梯頂端,好像吵了起來,那個女生很激動,很大聲,P’Tine聽起來很不高興,但我不知道他們在爭吵什麼。然後P’Tine轉身走掉,那個女人就突然……突然撲過去,把他推下樓梯。」

Sunny的聲音有點顫抖,「我嚇得尖叫,那個女生有看見我,然後她就逃跑了。我趕快跑過去看P’Tine,他撞到頭,昏過去了……我不知道怎麼辦,也不敢搖他,我……總之我叫了救護車。我覺得那個人不是我們學校的,她沒穿制服……」

Sarawat心不在焉地安撫她,向她道謝。她離開前留了自己的聯絡方式給Sarawat(「以防警察要找我做筆錄」她說),Sarawat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肩膀及腳踝挫傷,手臂骨裂,頭部受撞擊。等醒了之後,還要住院觀察幾天。Sarawat打完字之後重複檢查了三次,確認沒有錯字,才傳送給P’Type。Tine的爸媽不巧一起去海外旅遊了,所以P’Type要請假從普吉島趕回來照顧他。也不知道P’Type是個性愛擔心,還是不夠信任Sarawat。

Sarawat在床邊滴水未進地守了整夜,Tine仍不見清醒。Sarawat在可怕的想像和嚴厲的自責之間度過了漫漫長夜,直到天色露出魚肚白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是被Tine戳醒的。

「欸Wat。」Tine的眼睛半開半閉,看起來有些迷迷糊糊的。「你怎麼睡在椅子上?」

Sarawat一下子清醒了。「Tine!」他撲到床邊,抓起Tine的手。「你醒了!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頭痛不痛?」

Tine動了動手腳,然後痛得整張臉都扭曲了。「痛。全身都痛。」

Sarawat連忙摸索著按了呼叫護理站的鈴,然後扭開了床頭的礦泉水瓶,餵到Tine唇邊。

「喝一點。你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

「嗯……」Tine思考了一下,等Sarawat把病床升起來一些。「有個女生傳簡訊給我,說她也是下個學期要去澳洲交換,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問幾個問題。她約我去文學院,把我帶到頂樓去……」

他喝了兩口水,皺起眉頭。「結果她騙我,她根本不是要討論交換的事。」

「那她要幹嘛?」

「是你的粉絲。」Tine沙啞地說,咳了兩聲,又喝了一口水。「她是來教訓我的。一直罵我,說我死皮賴臉的巴著你,說我根本一無是處,也不照照鏡子,你只是被我的花言巧語蒙騙了,之類之類。」

「我的粉絲。」Sarawat呆若木雞地重複他的話,「把你推下樓梯的是我的粉絲。」

Tine望著他,哀傷地點了點頭。

Sarawat最可怕的猜測成了事實。

= = =

「我想想,手機充電線、耳機、筆電……」Tine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在紙條上寫下要Sarawat替他從家裡拿來的東西。

「襪子?毛巾?」坐在病床旁的Fong幫忙。

「把他的證交法帶來吧,馬上就要考試了。」Ohm也幫忙。

「嗷,讓我放假兩天啦,我撞到頭欸。」Tine抱怨道。

這時Sarawat的手機鈴聲響起,是P’Nin。他走到病房外才接起來。

「你在哪裡?你忘了今天要開會嗎?」P’Nin聽起來不太高興。

「我……該死,我忘了。對不起。我人在醫院。」

「你在醫院?」P’Nin的聲音提高了,「怎麼了?」

「Tine受傷了。有人──」Sarawat閉上眼睛,「──他說是我的粉絲,對他動手,讓他受傷了。」

「什麼?他還好嗎?」P’Nin喊了起來。Sarawat能聽到電話的另一頭,Non的聲音說「蛤?」,Earn的聲音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撞到頭,有一點腦震盪,要住院觀察幾天。」

電話的那頭沉默了幾秒。

「好吧,今天你就放假,好好陪陪他吧。」

「P’Nin,我該怎麼辦?」Sarawat揉了揉頭髮。「碰到這種情況時,以妳的經驗,我應該怎麼辦才好?」

P’Nin嘆了一口氣。「Sarawat,我說過我的建議了,你再怎麼不想聽也該面對現實了。」

Sarawat知道她要說什麼,因為這個念頭從昨晚看見Tine毫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開始便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Sarawat在聽到她說下一句話之前便掛掉了電話。

他做了個深呼吸,準備回到病房去。這時他發現Fong正從病房裡走出來,順手帶上了門。

「Sarawat,你打算怎麼辦?」Fong嚴肅地問他,剛才才和Tine嘻嘻哈哈的傢伙,一關上了門便換上銳利的眼神。Sarawat沒回答。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不打算報警嗎?」Fong個子小,必須仰頭看他。他昂然抬起的下巴尖銳地指著Sarawat,指責的意味再清楚不過。Sarawat無法辯駁,是他沒有保護好Tine,是他應作為而不作為,他幾乎無法直視Fong。

「我並不是說這是你的錯,我沒有這麼想。但我很氣,你懂吧?我快氣死了,對這整個狀況。Tine為了你忍氣吞聲,你難道就眼睜睜看他受傷嗎?你也很氣吧?」見他沒回答,Fong只好自顧自地說下去,「你說有個學妹有目睹事情經過?你有留她的電話吧?」

Sarawat點點頭,將學妹的聯絡資訊轉傳給了Fong。

= = =

他不能再留在Tine身旁了。

沒有轉圜餘地,無法討價還價。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意識到這件事,Sarawat天旋地轉,幾乎站不穩。他跌坐在醫院冷硬的塑膠椅上,望著蒼白的日光燈照在冷清的大廳。遠處傳來救護車高亢的鳴笛聲,Sarawat的心跳隨之砰砰作響。

他必須離開Tine,離得遠遠的,再也不見他。如果Sarawat的心碎能換得Tine的安全和清靜,不再受傷,不再害怕,Sarawat願意馬上動手敲碎自己的心。沒有他,Tine才能變回那個無憂無慮的笑臉男孩。

他必須走,馬上就走。趁Tine還在住院,沒有機會阻止他的時候。

Sarawat渾渾噩噩地回到家,先照著Tine寫給他的清單,打包了一袋要帶去醫院的東西。接著他開始動手收拾自己的行李,把衣服、書本胡亂扔進紙箱裡。可怕的負罪感驅使他著了魔似的親手破壞了這個充滿兩人甜蜜回憶的小窩,把自己的東西全帶走,就當作Tine從來沒有他這個男朋友。

太多衣服混著穿,記不清哪一件是他自己的了。有些漫畫小說雖然是他買的,但Tine愛不釋手,就留下吧。Scrubb的海報全是Tine的收藏,但其他樂團的都是Sarawat的,他一張張拆下來帶走。毛巾、牙刷、馬克杯……Sarawat一一清除自己的痕跡。也許他收得越乾淨,Tine觸景傷情的機會就越小。

他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

= = =

和一個人在一起久了,有時候不用說話也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Tine看著他的眼神,就好像看穿了他的心,看見了打包好放在車上的紙箱,看見了放在床頭的告別信。Sarawat的心瑟瑟發抖。

「你要的東西都在這裡了。」Sarawat說,故作鎮定地把袋子遞給Tine。

Tine檢查著袋子裡的東西,「吼咿,是要證交法,不是票據法啦。」

「我拿錯了?」

「沒關係,反正我大概也念不了多少。」Tine說。

「手機拿來。」Sarawat接過Tine的手機,替他插上了充電線。

Tine望著他,向他伸出手臂。Sarawat愣住了。

「你看起來很需要抱一下。」Tine對他微笑,他笑起來是那麼可愛,Sarawat好愛他。「不要害羞,快來快來。」Tine故作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Sarawat俯身,輕輕地靠上Tine的胸膛,怕太用力讓他的傷口疼痛。Tine倒是一反常態,將他摟得緊緊的。

「Wat,不要難過,我們會一起度過危機的。」Tine在他耳邊溫柔地說,Sarawat的眼淚幾乎潰堤。「說也奇怪,我現在反而不覺得害怕了。我想那些瘋狂粉絲應該差不多要住手了吧。我們就低調一點,把IG、FB都鎖起來,久了就好了。你不要對粉絲覺得灰心,一定會有更多更多人,比起你的私生活,更在乎你的才華。那些人才是真正懂得欣賞你的人。」

Tine輕吻他的臉頰,一個又一個,如貓的腳印般輕柔的吻。

「我愛你。」Sarawat說,哽咽地幾乎說不好話,「我只想要你好好的。」Tine發出軟軟的哼聲,聽起來像一個含糊的「愛你」,啣住了他的下唇。過了今晚,Sarawat就要失去這些美好時刻了。Tine的碰觸,Tine的聲音,Tine的唇。

「很快就會沒事了。相信我。」Sarawat說,「很快就沒有人騷擾你,沒有恐嚇信,也沒有暴力神經病了。」阻止我。Sarawat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說,不要讓我走

如果Tine真的這麼說了,Sarawat完全沒自信能拒絕他。

「嗷,Wat輕一點,我的肩膀!」Tine突然哀號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Sarawat放開了他。

「你要對我溫柔一點啊,我是傷患欸。」Tine嘟著嘴,Sarawat只想把他親到暈過去。於是他這麼做了,將包著紗布而動彈不便的Tine禁錮在懷中,將他的不忍他的貪慾他的愧疚全化為一個綿長不絕,充滿獨佔欲的深情的吻。

Tine呻吟著在他的吻中融化,彷彿抓著浮木般攀著Sarawat的肩膀。

「可憐的Wat,這麼累。」等到他們終於停止親吻,Tine伸手碰觸他的黑眼圈。「你回家去睡吧。不用陪我了,你在這裡睡不好。」

「好。」Sarawat給了他最後一個吻,「我走了。」

= = =

一關上車門,Sarawat的眼淚便潰堤了。他劇烈地抽泣,哭得幾乎喘不過來。

他在模糊的視線中漏夜回到父母家,回到兒時的房間,把自己關在裡面。

一開始Sarawat只會哭,哭個不停。悲傷如強颱來襲的暴漲溪水,將他灌頂淹沒,讓他在窒息的痛苦中掙扎。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能哭,P’Nin至少說對了一件事,人都是實際面對了某個狀況,才會發現以往不知道的一面的。

他的手機開始累積未接來電和未讀訊息,來自P’Nin、P’Type、Man、Boss、Fong……甚至和他交情不深的Pear和Green。Phukong敲打他的房門,求他出來談談,但他沒辦法擠出力氣去面對任何人。Tine沒有聯絡他,一次也沒有。他一定是讀了Sarawat留給他的信,明白了Sarawat的用心。或者他在氣Sarawat擅作主張,氣得不想理他,想等Sarawat自己後悔。

他終究止住了眼淚,踏出房門。Temp和Boom替他找了新的租屋處,他重回練團室,把心思全部投入在Ctrl-S的音樂上。滿滿都是Tine照片的IG帳號停用了,唱片公司替他開了新的官方帳號。新專輯慢慢成形,出道成為具體的時程表。

Sarawat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刷牙,一個人吃早餐,慢慢適應了一個人的生活。他的哀傷減弱了,變成躲在角落陰影中等待襲擊的狙擊手。在他看見任何有趣的事情想找人分享時,他會突然想起Tine已經不在他身旁了,然後他的笑容會變得僵硬,胸口酸疼,眼眶發熱。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也許不會再哭了, 但下一波悲傷襲來,他又發現自己抱著枕頭窩在沙發裡,哭得彷彿失去了一切。

他有時覺得自己彷彿中箭落馬的騎士,摀著泊泊流血的傷口,慢慢地失去力氣。他埋首寫歌,只有這樣可以讓他胸口的疼痛緩解一些,將他無處宣洩的愛和悲傷化為旋律,化為憤怒的刷弦。如果他的愛沒辦法陪伴Tine,至少可以用這個形式保留下來,某一天也許Tine會聽見,也許Tine會心疼他。

總有一天孤單的日子會過去的。總有一天Tine會對他說,可憐的Wat,這麼辛苦。然後伸出修長的手臂,將他擁進懷裡,Sarawat會緊緊的抱住他,永遠不放開。再也不放開了。

也許Tine恨他,寧願他從世界上消失。也許Tine和他一樣悲傷,以淚洗面。事實是,也許Tine去了澳洲就忘記他了。去Sarawat從沒去過的遙遠的世界中心,交新的朋友,學新的課程。比起前兩個可能性,Sarawat比較喜歡這一個。他只希望Tine過得好好的。

有時候他不覺得傷心,只是非常、非常的想念Tine。想念Tine挑燈夜戰時檯燈光線照在天花板的形狀,想念Tine為他煮的綠咖哩充斥整個公寓的香氣,想念Tine念他髒衣服沒翻面時氣呼呼的表情。

有時他想念Tine愛撫他的修長手指,想念他緊實性感的胸部,想念他高潮時的呻吟低喘。

他真的好想他。